卢国强杜日博的村庄短篇小说第73号

作者简介

 卢国强,男,汉族。年生人。祖籍吉林,现定居霍林郭勒市,经商。年下半年开始文学写作,先后在《内蒙古日报》《通辽日报》《海外文摘》《草原》《骏马》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年毕业于内蒙古大学第五届文研班,同年获得年内蒙古十佳文学新人称号。

杜日博的村庄

 

  

杜日博觉得一切苦难都是从女主人离世那天开始的。就说天气吧,冷得嘎巴嘎巴响,太阳被冻得直打哆嗦。捱到后半夜,正房的松木窗扇被豁牙子撬开,裹了一身白布的女主人双脚朝外踏进雪地里,锥子一样的西北风便把嚎啕大哭的儿女们扎没了声。杜日博不敢乱叫了,它怕一张嘴,牙齿会变成冰块掉下来。

这是一片退耕还林后还没来得及种树的缓坡地,属于霍金罕山的一个小分水岭,清粼粼的月光下,烈火烧敖包黑黝黝的影子神秘莫测地压过来,远处的大兴安岭和近处像羊犄角一样盘旋生长的小树显得格外沉静。敖包山下聚一个月亮泡,水面已经被严寒封住,可在阴阳先生眼里,始终有种神秘的光波穿透冰层与皎洁的月光遥相呼应。

烈火烧敖包据说埋葬了一个烈士,因为反对放垦被张作霖的手下烧死在这里;也有人说这块风水宝地埋葬了一个辽代有名的将领,与杨业交过手,所以,不管是科学家还是盗墓贼,三天两头就扛着洛阳铲到处乱戳。老太太葬在这可不安生。西南有块卧龙岗,可惜,早年移民点的人给占了。他们把草场和坡地都种上庄稼,死了把自己种在山坡上,真有树从棺材里长出来,那地方也就成了人家的祖坟。

  

“就这吧!脸朝东南,往两边多刨点,给老包也占个地。”阴阳先生定了穴,收好罗盘,蹲在一边抽烟,一朵桔红色的花蕊在指间一张一翕。

  

在杜日博的记忆里,男主人一直被人称做老包,包括女主人,或者他的儿子,也用蒙语这么称呼。而孙子呢,不会蒙语,叫他包爷爷,有点生分。杜日博能从老包微妙的脸部表情看出不高兴的成分,好在孩子无意,时常骑在老包身上练骑马。

  

“应该去煤矿借台挖掘机,不借就不同意搬迁。”吉日嘎朗村的牧民都来了,能出力的却超不过十个,其他老弱病残都在一边祷告。山里的雪厚,冻层深,一镐头下去,只刨下奶豆腐大的一块冰。

  

“补偿款都到苏木了,说啥都不管用了,就等着坐在炕头上数钞票吧!”

“数钞票比数羊好受多了,一点也不冷,唯一的缺点是没有奶茶喝,用啥泡炒米?钞票又不顶饿。”

煤矿在草原深处,白天,黑色的尘埃在天空中飘荡,像千万只灰鹤在集体迁徙;夜晚视线不好,看不见烟尘,但翻斗车给草原带来的震动,顺着地下的矿脉传导过来,隐忍而又顽强,像惊蛰前躁动的雷声。

  

墓坑终于刨好了,点几张纸,烧热了炕,女主人的大红棺材便在一片哭喊声中下了葬。引魂的公鸡不走,红色的羽毛像团火一样在棺材上跳跃。阴阳先生用松枝在它后背狠敲几下,早走早托生,早走早托生。公鸡便飞出墓穴,在雪地里扑腾出一溜浅沟。杜日博看见那团火更红了,仿佛要把身边的雪融化了一般。

  

手电筒的光柱在雪地里乱扫,人影被放大到无垠的天幕里直至消无。豁牙子跳进晃荡的光柱里抓鸡,他跋涉的样子像游泳。大伙骂他嘴馋,说你几辈子没吃肉了,连叫魂鸡也敢吃,不怕老太太晚上来找你?豁牙子说早吃早消化,早消化老太太早托生。一边抱着鸡往远处一个坟堆走,这是他老伴的,去年埋,草还没长高,全压在雪下边。远处瞅,跟个发面大馒头似的。豁牙子先按住大公鸡给老伴磕头,然后自己也嗑了几个,说你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还有彤彤。

“她奶走了,可把彤彤想坏了,从小带到大,没撒过手。”有人伤感地说。

  

成捆的烧纸烧起来、印得跟真钱似的冥币,纸扎的牛羊和秫杆骨架的家用电器都被点着了。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月亮,这种完全汉化的丧葬仪式快要把小山岗熔化了。杜日博忍受不了那种烧灼,它不情愿地跳开。为女主人准备的盛宴与寒冷天气形成强烈的反差,杜日博终究无法分享这最后的温度,它站在冰凉的雪地里为女主人送行。

  

这是村里最后一辆勒勒车,属于谁家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能拉棺材。虽然久不上油的车轴和随时都能散架的车身一直都在咯吱咯吱响,可是,它毕竟陆陆续续送走了村里大部分老人。甚至牧民点的人也来借用,平时偷鸡摸狗的事他们没少干,可生气归生气,关键时候,村里人没有卷他们的面子。这个面子不是给借车人的,而是给已经放下一切恩怨,把青春与生命都埋葬在大兴安岭这块异乡土地上的人的。老母牛仿佛也是专门为送葬保留的,因为它走得慢,更适合离别的脚步。

  

杜日博觉得,这是它有生以来,最寒冷的一天。下山的勒勒车空着,人们不坐,不是不敢,而是怕冻掉手脚。那天的大青牛气喘吁吁,鼻孔和嘴巴周围挂了好长的一串冰溜子。杜日博一直认为,是女主人坟前的那把大火把世间所有的热量都吸走了。从此开始,整个世界一片黑暗。

  

豁牙子的门牙是在小卖店打牌时被人一拳砸掉的。欠账一笔勾销,还赚了一笔镶牙钱。不过,据男主人说,他的镶牙钱后来又被他输给打他的那个人了。男主人每次打牌回来,都会把小卖店里发生的新鲜事说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嫌他传话寡淡,天气好的时候,便坐在轮椅里,让男主人推她到麻将桌旁看热闹。打麻将是当下最时髦的一种娱乐项目,村里几乎没人不会玩,就跟当年7岁的孩子能骑马一样,现在不骑马,全民学习打麻将。仿佛不学就会被世界抛弃了似的。杜日博认识豁牙子的时候,他已经练就一副从牙豁子往外射口水的绝活,当时村里有人用第一笔补偿款在里地以外的旗政府所在地买了楼,过上了王爷般的生活。豁牙子也要在镇里卖房子,但他的补偿款不够,要所以每次赢了钱都等于为新房子添砖加瓦。那次在小卖店门口,它不但见证豁牙子如变色龙般迅疾准确的吐纳神功,还吃了他主动赠予的半根麻花。当时它并不饿,可是看见主人回敬了他一只烟,俩人一边吸烟,一边饶有兴致地回忆起童年放羊的某些幸福时光,它便装做对麻花情有独钟的样子把它咽了下去。

狗窝背后的两间土坯房,矮矮的,斜仄着,仿佛要钻进地里,这是豁牙子的家。豁牙子的儿子8年前在屋里结婚,一年后领着儿媳妇到煤矿里打工,再也没有回来。

  

豁牙子常领着彤彤来侍弄菜地。彤彤是一个脾气火爆的老娘们送来的,她把小姑娘扔皮球似的扔在豁牙子怀里,说你儿媳把我老公拐跑了,生个娃到让我养活,没门!老娘们走后,豁牙子和老伴就有事干了,擦屎裹尿,洗衣服做饭,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拴在他家槽上就是他家的驴,两口子对这个孩子十分用心。

杜日博在爷爷与小孙女的交谈中邂逅两个年轻人的名字的时候,大脑里仍然能回忆起他们稚嫩的身影,特别是结婚那天在漫天飞舞的纸屑中幸福而又娇羞的面容。可是杜日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始终没有回来看望这个孩子,它始终不相信有关他俩离婚的各种传言。小姑娘不光名字像汉族人,她的一言一行都像汉族人。她喜欢穿闪闪发亮的防雨绸衣服,跟化肥袋子似的,冬天的时候,无数鸭毛和鹅毛从红色的羽绒服里钻出来,飞得漫天都是。爷爷给她买了一身蒙古袍,小女孩不穿,她说学校里没人穿蒙古袍,做操不方便。学校并到旗里去的时候,小女孩开始逃学,她把一只红色的印有米老鼠图案的书包藏在仓房与狗窝之间的夹缝里,有时也通过后墙的窟窿塞进鸡架。这个秘密只有杜日博知道,它成了书包卫士。小姑娘常趴在窗户上往屋里看,一边看一边用脏兮兮的小手捋平门框上的对联。这是几年前粘上去的,残缺,模糊,连不成句。杜日博这时候总会凑上去,甜她咸滋滋的手。它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有一种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忧郁,它觉得舔净她手背上的泪水便是对她最好的安慰。

这两间被遗弃的土坯房迅速萎缩下去,去年冬天,歪歪斜斜的西山墙在一阵鞭炮过后轰然倒塌。天气转暖后,缺失山墙的房屋开始向西倾斜,房顶上的蓬勃的蒿草纷纷掉落,屋里的水缸和铁锅全被掩埋了。杜日博如果站在鸡架上,能看见门楣上方,绽放在塑料相框里的灿烂笑容,还有一只硕大的黑蜘蛛若无其事地在他们头上织网。可是一场大雨过后,照片,蛛网,还有屋檐下,自从小夫妻走后就一直没有燕子居住的燕窝统统消失了。

  

天刚破晓,老包的孙子出来上厕所,十分钟后,他嗷嗷大叫着从厕所里跑出来,哎呀妈呀,冻掉屁股啦!一只拖鞋掉了,他没捡,就那么光着脚跑进屋。第二个出来的是主人的大儿子,他围着汽车转了一圈,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大嗓门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把窗户上的冰花融化了,她站在院墙根,把头伸进园子,乜了它一眼,转脸对着金灿灿的阳光刷牙。大嗓门是主人的儿媳妇,骂起人不管不顾,打狗也不会看主人的面子。那年冬天,杜日博生了一窝小狗崽,女主人把它们挪到走廊里。大嗓门过年回来,一下把它从桌子底下拎出来,扔到鸡架里,还把一窝没断奶的小狗崽送了人。对此,它一直对大嗓门心存芥蒂,从不拿正眼看她,当然也不轻易靠近她。

  

男主人迟迟不见,杜日博隔着玻璃看见他在炕上的一堆衣物间挑挑拣拣,难以取舍,它的心有点慌了。

  

男主人终于出来,恋恋不舍地环顾瓦房、院墙和柴火垛,最后与杜日博急切的目光对接。杜日博一下子站起来,扑在男主人怀里。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他好像已经抱不动自己了,他把它放下,它又站起来,急速地伸出舌头,舔他脸上的皱纹。

  

皱纹里的液体又咸又涩,杜日博呜呜地哭出了声,像个孩子似的。所有人都怔住了,狗还会哭呢,虽然没有眼泪,但是呜呜咽咽的声音的确是从它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冻掉屁股”的孩子说:“要不我们把它带走吧?”他爸看他妈的眼色,他妈说把它拉回去,就把你留下!他爸就对他爸说:“爸,市里不让养大型犬,怕咬伤人。再说,它那么大,车里实在没地方放,等到家我给你买个京巴吧,在屋里养,准保比它好玩。”

豁牙子来了,头发蓬松,脸色疲惫,指间的烟已抽了半截。男主人把鼻涕和眼泪都蹭在杜日博脖子上,嘱托豁牙子照顾杜日博。豁牙子说人迟早都得走,只是这些带毛的牲口可咋办?楼房里没法养,还有这些鸡鸭鹅,都能下蛋呢,杀了忒可惜。老包沉默了,他点着一支烟,抽一口,摸一下杜日博的脖子,再抽一口,捏一下它的耳朵,却始终不敢看它的眼睛。接连抽完三只烟,沉沉地说:“最迟,明年祭敖包的时候我会回来。”转身进屋,拎出几个塑料袋,并排放在杜日博眼前:“饿坏了吧,昨天人多,把你给忘了。”

这是从饭店拿回来的剩菜,一共七包,头一个是只鸡,翅膀和大腿已经没了。杜日博一口把鸡头叼在嘴里,晃着脑袋撕下一块,吞下去才发现,味道实在一般,不如女主人用铁锅炖的有嚼头。杜日博咬第二口的时候,大门落锁的声音传进耳鼓,一抬头,院子里的人没了,汽车也不见了,它猛地蹿出,翻出院墙,疯了一般朝村子外边追去。

  

那天本没有风,可是杜日博一跑,就形成了风。风灌进杜日博的嘴里,变成凉气喷出来,立马凝结在鼻子、嘴巴和眉毛上。杜日博感觉眼珠都要被冻裂了,它不敢再叫,只是一个劲往前冲。空气中的水分凝成了霰,路上的积雪被碾成了冰,杜日博滑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了,再爬起来!在那个无比寒冷的冬日,好多人看见杜日博单薄的身影在冰晶闪耀的雾霭里狂奔,也有好多人在它摔倒的时刻伤心欲绝。可杜日博终于没有撵上飞驰的车轮,它眼睁睁看着,两只橘红色的汽车尾灯,阴险地眨了眨,便拐上国道,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杜日博丢了魂似的回到家,阿拉嘎和拉姆拉多坐在门口等它。阿拉嘎是德国黑贝和草狗杂交的品种,它桀骜不驯的头型和凛然不可侵犯的眼神让人望而生畏。别难过,人就是这样,用着你又是疼又是爱,用不着就不管你了,抛弃你了。因为没有羊可放,赋闲多日的阿拉嘎精力异常充沛。它是它的老相好,它的安慰应该有几分诚意。可如今在杜日博眼里都是怜悯,它不想让它可怜,特别是在拉姆拉多面前。拉姆拉多是只城里退役的导盲犬,通身金黄,温柔得像只猫,会许多讨人喜欢的绝活,诸如倒立、叼飞盘啥的。这种汉人教的花活不是生存的必需技能,就像他们种的地一样,最后总会被黄沙掩埋。杜日博更不相信两只成年的异性狗之间会有纯粹的友谊,即便有,也是没到发情期。因此杜日博一直对这个退休的保姆横眉冷对,把它的安慰统统看成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

  

拉姆拉多眼尖,它看见雪地里的一堆食物,跑过去就吃。杜日博鼻孔冲地,眼睛翻白,严正警告。拉姆拉多有恃无恐,咬下鸡头细嚼慢咽。杜日博怒火中烧,冲上去咬她的脖子,拉姆拉多扭头躲避,肩膀被装个正着,两只狗滚进雪地里厮杀。一只是金黄色的,一只是银灰色的,阿拉嘎却分不清谁是谁了,它也不打算分清,这种狗咬狗一嘴毛的事它懒得管。在它眼里,母狗之间的打斗无论因为什么都逃脱不了争风吃醋的成分。后来,两只狗互相咬住对方的脖子僵持在雪地里,阿拉嘎围着它们转了一圈,觉得挺过瘾,也挺陶醉。它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祈求,而杜日博的眼里分明多了一份愤怒。阿拉嘎冲它们汪汪咬了两口,转身往院外走。裁判结束,也很公证,拉姆拉多率先张嘴放开杜日博,杜日博也就松了口。阿拉嘎走到大门口,抬起后腿,在右侧的石头墩上尿了一泡尿。拉姆拉多撤退出来,闻了闻石头墩,蹲下来,也尿了一泡尿。杜日博觉得受到了侮辱,冲拉姆拉多一阵狂吠。两只狗跟没事似的拧着腚走远了。

  

豁牙子一直在院子里看热闹,或者他曾经呵斥过,杜日博没有听见。豁牙子在院子里巡视一圈,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最后确信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便到厕所旁边,像阿拉嘎那样撒了一泡尿,然后把掏粪用的大马勺扛在肩上,不顾杜日博的怒吼,锁上大门走了。

  

时光一天天过去,地上的食物越来越少,只剩最后一份的时候,杜日博不再吃了,它把狗食盆里的雪舔了个干干净净。

  

豁牙子没时间照顾它,他自顾不暇。他天天到镇里耍钱,最后把买房子的钱都输了。他回嘎查时的脸色很难看,不光他的孙女躲着他,村里的狗见到他都绕着走,杜日博也从他身上闻到一股隐约的杀气。

  

排土场像一台巨大无比的推土机,从天边一点点靠近,有风的时候,浓烈的土腥味夹杂着零星的雪花飘进嘎查,钻进牧民心里,石头一样硌人。有人开始陆陆续续搬家,房子很快空出了一多半,杜日博眼里出现一种奇特的景观,白天,拆的拆,搬的搬,人仰马翻,沸反盈天;夜晚跟蒸发了似的,悄无声息,跟坟地一样宁静。

  

杜日博每天都到村口张望,用鼻子嗅公路方向飘过来的气流,分析这些交通工具可能携带的关于主人的蛛丝马迹。有时候也对拐进村的车辆咬几声,仿佛某种宗教仪式,虔诚而又痴迷。杜日博一直坚信,主人会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突然回到吉日嘎朗。

晚上,它与主人以另一种形式相会,有时候是和男主人在草原上徜徉,羊群像白云一样在天边飘荡,空气里充满了萨日朗的清香。杜日博和男主人各衔了一只草茎在咬,天下太平,没有诸如拆迁啊、坍陷啊、沉降啊一系列闹心的问题,主人一高兴,骣骑了枣骝马风一样刮走,骗杜日博去追。杜日博不上当,它眼里盯着旖旎的羊群,它知道它的职责是守护羊群。虽然威胁羊群的食肉动物已经多年不见,但骨子里的遗传基因使杜日博时刻准备对它们发动进攻。有时候为博主人开心,杜日博也象征性地陪他跑几步,算是给主人面子;有时候是女主人推门出来喂它食物,一只手总是习惯性地折磨它的右耳朵,有时候会把它抱到怀里,女主人身体棒棒的,抱着它并不吃力,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美食的味道。

这样的梦也容易醒,哪怕最细微的一次风吹草动都会把虚幻中的温饱击成粉碎。那种如烟花般绚丽却又转瞬即逝的幸福感对于空空如也的肠胃,无疑具有恶作剧的意味。 

每次在呢喃中醒来,杜日博都会陷入无尽的哀伤,这种痛苦超越饥饿本身让杜日博避之不及。所以,它更愿意陪着女主人走在去小卖店的水泥路上,杜日博奔跑的样子很幸福,它在为主人开路。这时候女主人甚至不用坐轮椅,就那么悠闲、雅致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这种感觉不会因梦醒后清冷而迅速幻灭,反而能让它在无数个难熬的夜晚反复回味。这时候,不管男主人在城里的生活是否幸福,他儿子能否兑现给他买个京巴的诺言,以及他领着新宠遛弯时,有没有想到遥远的故乡,还有一只无家可归的、被饥饿与孤独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狗,它都不太在意了。毕竟,8年来煲有的幸福时光,即便零散而又模糊,在澄澈的、一尘不染的夜色的浸润下,还是能够让它一次次回味到天亮的。

  

腊月很快就要过去了,杜日博在希望与失望,现实与梦幻中反复折腾,它的皮毛开始枯萎与脱落,那种曾经属于狼的金属般的光泽,彻底从身体上消失,那条用来勾引阿拉嘎和取悦主人的银灰色的大尾巴,也变得戕毛戕齿猥琐不堪。那种凛然而又高贵的气质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呢?杜日博的心情陷入极度的沮丧和莫名的恐惧中。它趴到窗台往里张望,它知道屋里没人,有人就是闹鬼了,它是通过双层玻璃看自己的倒影。它被自己颓废的眼神吓到了。它第一次感到,比寒冷的天气更为可怕的是来自自己内心的恐惧与自卑。这一刻,它突然对邻家那个经常把书包藏到狗窝里的小女孩深表同情。她是在爸爸妈妈离婚后开始逃学的,看来,不是她不爱学习,而是她羞于见人。杜日博龟缩在自己的院子里,哪也不去,它不但羞于见人,它连同类都不想见到了。

  

打麻将的人在反锁大门,声音十分刺耳,而之后的沉静又那么凝重,凝重得让杜日博窒息。整个世界仿佛都死掉了。偶尔有几声犬吠,仿佛来自遥远的太空,杜日博对着夜空中的街市狂吠,再仔细倾听,却好久好久也得不到回应,它的心也就跟着死了。

  

杜日博没有等来主人的回归,还把最后一堆食物弄丢了。那是一个啃剩的猪肘子,杜日博一直没有舍得吃。它准备在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享用,可是它却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它仔细搜索周围的空气,没有人的气息,跑到门口,石头墩子上有两条清晰的湿痕,杜日博的鼻孔还没凑上去,阿拉嘎和拉姆拉多交叉苟合的腥臊直扑大脑。这对狗男女!杜日博气涌当头,张口向嘎查东头狠咬了几声,要去寻仇,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它没法兴师问罪,打狗看主人,它现在没主人了,它是丧家犬,是谁都可以欺负的丧家犬。杜日博掉进无尽的悲哀之中,它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坍塌了。

  

一场大雪过后,院子里的足迹和气味都被遮盖了。正屋玻璃上的窗花再也没有化开。屋里的灯和电视机被冻结了一般,再也没有亮起。连冰柜恼人的嗡嗡声也不见了,世界如此安静,杜日博甚至听见老鼠掉进米缸里的尖叫和水缸冻裂的嘎巴声。后来的日子,它只能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还有越来越虚弱的心跳通过耳鼓直接轰击它的大脑。

  

杜日博终于崩溃了,它开始在小卖店与家之间机械地徘徊,到主人的邻居、小卖店和他去过的所有麻将场梭巡。它甚至回到当年放牧时驻扎过的浩特去寻找,那已经被挖掘机挖开一个硕大无比的大坑,底下黑漆漆的,即使十个吉日嘎郎村跌进去也看不见影。它知道主人不在那里,可是它还是盼望有奇迹发生,它希望经过自己的努力找回主人。打麻将的人越来越少,他们知道它的目的,会反复提及主人的名字,杜日博在咀嚼这些信息的时候,仿佛重新拥有了主人的关爱。至少,在谈论它和主人那一刻,它一度脱离了孤独与无助。尽管时间短得措不及防,可那片刻的幸福毕竟超过面对漆黑矿坑的茫然,杜日博十分珍惜这样的时光。

  

可是,主人没找到,彤彤却丢了。这事与杜日博无关,却是豁牙子的祸事。最近一段时间,豁牙子除了赌博就是赌博,黑天连着白夜,饭也不做,炕也不烧,他不但没有发现彤彤逃学,甚至不知道她具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村里能动弹的人都去找了,可是,那个叫彤彤的孩子终究还是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豁牙子疯了,满口胡言乱语,不是骂老伴儿就是骂儿子,有时候也骂政府,更多时候是埋怨自己,说这回没脸去见死去的老伴了。儿子闻讯赶了回来,把村里没拆的空房子全推倒了,猪圈、牛圈、羊圈还有狗窝鸡架都翻了一个便,终于无可奈何地耷拉下头。那个离了婚的儿媳妇始终没见面。豁牙子便找茬跟人干仗,到苏木闹事,被关了几天禁闭。村长骑摩托车把他从派出所接回来,骂了他一句,别他妈给我找不自在,豁牙子就变成了哑巴。他开始肆无忌惮地破坏村里仅存的公用设施,公家的砸没了,就砸个人的,比如谁头一天搬走,连夜你便能听见这户人家玻璃窗与石头相接吻的支离破碎的响声。

二十天后,村子成了一个空壳,鸡鸭鹅在最后时刻成了乔迁的祭品。猪都杀了,那头送走了无数亲人的老牡牛在剥皮的时候又活过来,它哞哞哞连叫了好几声。杀牛师傅手里的刀飞到墙上,答应给他的牛皮也不要了,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蹽没了影。蒙古人最难以割舍的狗都卖给移民点的汉人了,杜日博亲耳听见阿拉嘎和拉姆拉多生死离别撕心裂肺的惨叫。

豁牙子一直对老邻居手下留情,不过有天深夜,有个黑影跳进院墙,杜日博咬了几声,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惧袭遍全身,它悄悄钻进鸡架,躲进一堆乱草中发抖。

  

杜日博听见雪花在黑暗里被踩成齑粉的呻吟,也感觉到编织袋堵在狗窝门口形成的黑暗与窒息。这只编织袋里散发的排泄物的味道让杜日博绝望,它眼前扑棱棱蹦出一只火炬一样的燃烧的大红公鸡。

  

哐!狗窝的后墙塌了,一股浓烈的土腥味伴随着呼啸的北风掀开了鸡架上的积雪。哐!镐把砸在石棉瓦上的声音干脆而又执着,杜日博感觉夜空在流血,自己脆弱的头盖骨,已经爆裂出惨白的伤痕。

  

太阳从大兴安岭上爬起来,懒洋洋的,一点温度也没有。杜日博记不清几天没有吃到食物了,从接触雪地的脚掌开始,它血管里的液体逐渐在冷却、停滞,曾经健硕有力的胸肌与大腿越来越僵硬。它的感觉整个世界在一点点凝固。它不但丧失了弹跳的能力,甚至无法集中精神,去扑住一只匍匐不动的野兔。

  

有个黑点在天幕里盘旋,移动,越来越大,是只鹞鹰。杜日博平时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它只记得村口杨树林里有只布谷鸟,可是今年春天,这只布谷鸟竟然没有鸣叫,准是这个畜生惹的祸。杜日博纳闷村里的鸡也没看见天上有鹰,否则早炸了窝了。鸡看不见鹰是因为鹰不进村,野地里的老鼠把它喂肥了,它活得很滋润。杜日博看不见鹰是因为杜日博从来不跟鹰抢食。今天的情况大不一样,它进入鹰的领地。

  

野兔是灰色的,在白雪覆盖的草原里很显眼,杜日博连扑了三下都失败了。它觉得野兔根本没把它放在眼里,它不是它的天敌,又那么虚弱,野兔跟它玩躲猫猫的游戏。

  

可是这时候鹰来了,它盘旋几圈突然扑向杜日博,杜日博慌了,难不成它想把自己叼走?杜日博很虚弱,不能跟它斗,它本能地一闪身,躲过了袭击。

  

鹞鹰贴着雪地滑行,尾翼一抖,突然改变方向,把兔子按个正着。杜日博虚惊一场,看见鹰并没走远,抓着野兔在头顶盘旋,是示威?还是炫耀?作为一只牧羊犬,杜日博感到从未有过的羞辱。

  

杜日博翻进一片荞麦地。荞麦地覆盖着脏兮兮的白雪,杜日博知道每根麦茬的走向,也知道哪个洞口常有老鼠出没。杜日博在一个挂了霜的洞口隐蔽,不一会,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就钻出了地面。不知是饿的,还是阳光太强晃眼,小老鼠贴着雪地歪歪斜斜往前爬,速度非常缓慢,可是即便如此,杜日博却再一次扑空了。小老鼠仓皇出逃,慌乱之中,跳进深深的车辙,藏匿在漆黑的煤屑中。

  

车辙来自远处的煤矿,矿坑像黑洞一样吞嚼着周边的土地,吉日嘎郞村最后的几间房子也被推倒了,褐色的烟尘落在白皑皑的雪原上,像伤口周围的淤血似的触目惊心。从矿坑蜿蜒过来的土路撒满了黑色的煤渣,像一条黏稠的小河,淹没了车轮碾过的每一寸草原。

  

杜日博蹑手蹑脚地走近小老鼠的藏身地,它的嗅觉功能没有因饥饿而退化,它心里悄然微笑的时候,好久没有摇动过的尾巴左右摇晃了一下。这时,一辆满载煤炭的巨型卡车从矿坑方向开过来,地面像癫痫病人似地觳觫起来,车辙里的煤屑被飓风刮起似的飞到半空。杜日博有点站不稳了,轰鸣声太大,它的耳鼓像要被碾碎了似的,它赶紧躲到一边。小老鼠钻出煤屑,在车辙里左右奔突,相对而言,一只瘦骨嶙峋的牧羊犬给它带来的恐怖远远不及载货汽车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的压力。

  

它终于翻跃高高的车辙,像刚从水里爬出来,抖落一下身上的毛,开始继续逃亡。杜日博紧追不舍,小老鼠向矿坑方向逃窜,它翻过一道土塄,又越过一条车辙,最后消失在一道长长的裂缝中。

  

杜日博感觉有股强劲的风从裂缝中呼啸而来,裹挟着地壳的温度和远古时期动植物被压榨与发酵的气息。等被吹上天空的枯草与煤屑冤魂般四散飘落,杜日博发现了卡在地缝里的红色的印着米老鼠图案的书包。

  

矿区与村庄之间裂缝很多,每一场大雪都会形成无数个陷阱。彤彤挣扎的痕迹清晰地印在洞壁上,杜日博冲她汪汪汪叫了好几声,彤彤没有应答,她好像睡着了,脸蛋红扑扑的,上边敷层白霜,像苹果打了一层蜡。

  

  

老包回来了,可是,通往吉日嘎朗的村路已经被排土场掩埋了。一辆辆翻斗车排着队在原来的路口等着卸车,有个司机蹲在阳光下抽烟,老包的儿子下车问路,回答的挺积极,只是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他把车开到未卸土的草原上,沿昔日铺设的铁丝围栏往记忆中的家的方向疾驰。

  

他发现,他已经很难找到自己的家了。他生活了半辈子的吉日嘎郎村长出了一座巍峨的大山,而且还在继续生长,有好多红色的卡车蚂蚁搬家似的往山上运土,他的家便被层层叠叠地压进地层里了。半路上,他捡到一个人,是豁牙子。尽管蓬头乌面衣衫褴褛,他还是在一个突兀的土包上认出了他。豁牙子没走,他整天像个幽魂似的在工地上晃悠,有时候拦住压草原的小轿车要个买路钱,有时候也帮修车的司机卸个轮胎,拧拧螺丝,钱到手就买酒喝,喝醉了就问人家看见一个叫彤彤的背着米老鼠书包长到他胳肢窝高的小女孩没有。

  

杜日博远远跟着从排土场边缘开来的这辆小车,它唤起杜日博某些快要遗忘的记忆。是大儿媳妇彪悍的嗓门,以及极寒天气里那对儿渐行渐远的橘红色的尾灯。是的,就是这台车把主人拉走了,今天,它又把他送回来了。

老包是躺在骨灰盒里回来的。他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吃喝拉撒都不舒服,有一回还迷了路。鳞次栉比的楼房对于习惯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的老包来说无异于一个个陷阱,随便钻进哪个胡同都会迷途于蚂蚁贩蛋般的人海中。住进城里一个月,老包终于适应了拥挤与躁动。有一天,在绵绵不绝的钢铁洪流里,他看见一群白色的绵羊鱼贯向他奔来。他冲过去,迎面抱住一只,好温暖、好柔软啊!这膻腥的羊粪味可真是久违了啊!他把脸深深地埋进雪佛兰坚硬的灰白色的金属躯壳里……

老包临死说了一句话:我要……回去……祭……敖包!他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对于他来说,走到哪都是回家的路。

有豁牙子带领,汽车左拐右拐,好不容易才绕过工地铁丝网,爬上埋葬女主人的墓地。他们小心翼翼地铲开女主人的坟墓,把老包的骨灰盒紧贴着老伴的棺材安葬了。

  

墓地周围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从远处看,已经完全和山岗融为一体。月亮泡左岸的敖包山银装素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烈火烧敖包已经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通往敖包的雪原上徘徊着一连串啮齿类动物的足迹,仿佛在守护着什么秘密。杜日博出现在墓碑前的时候,主人的儿子和豁牙子一时都愣住了,他们都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只叫做杜日博的老狗还在艰难地生存。墓地刹那间变得异常宁静,连树梢和野草都停止摇曳,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人与动物之间激烈燃烧。

  

花岗岩墓碑新刻了两个人名,一个叫包斯愣,一个是白秀英。杜日博不认识字,但是它认识照片上的人。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微笑,幸福,一点也不孤独。杜日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爪子使劲抓挠墓碑,用舌头舔主人的脸,它再一次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大儿子抱住杜日博失声痛哭,豁牙子没哭,他被杜日博拖拽来的书包所吸引,他的腿开始发抖,跟抽风一样,接着是双手,他根本打不开书包。他用牙齿扯开了拉锁,作业本教科书文具盒一样没少,纸做的手工和一只袖珍版洋娃娃似乎还残留着彤彤的体温。豁牙子抱着彤彤的书包疯疯癫癫往下山跑,路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远处的矿山和近处的草原都看不见了,杜日博拖拽书包的痕迹在正午的阳光下逐渐消失。

郑重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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